从广州出发,上广佛高速一路向西,经佛开高速、广明高速,下113省道,全程3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新兴县簕竹镇石头冲村。这里前襟新兴江,后枕屋背山,相传鸡神福德正下凡于此,新兴县以三黄鸡闻名粤西。
石头冲村,正是当下创业板市值第一股温氏股份的发祥地。2016年上半年,主营商品肉鸡、商品肉猪养殖的温氏股份预计净利润可达69.73~74.70亿元,竟然占到整个创业板所有企业净利润的1/3。
还有一个惊人的数字:温氏仅去年就出产了7.44亿只商品鸡,连起来可绕地球6圈,全球第一。
素以“穷得叮当响”著称的粤西,却走出了农副养殖行业的巨擘,中国农业产业发展史上的一个传奇。这其中有着怎样的际遇、人为,以及商业模式的打磨、资本的创新?
大同理想,全员持股
当我们把温氏与华为,这家公认的中国最具全球竞争力、最具创新活力和持续盈利能力的公司相提并论的时候,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?
温氏的发轫要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。
1957年,教师温北英被错划为“右派分子”,发配回老家石头冲村务农。郁郁寡欢中,温北英靠养鸡消磨时光。前面三批鸡苗都因鸡瘟死光了。
但温北英不顾村民讥笑,上山采集草药,给鸡防病;把自家老宅的墙壁砸出一个个窟窿,让鸡在冬天可以自由进出取暖……人和鸡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,渐成远近闻名的养鸡专家。
据《温北英的伊甸园梦》记载,右派经历让温北英谨小慎微,低调做人,与人为善。同时,他接触了大量儒家、佛家经典,深信“大同思想”,骨子里又憋着一股“乡村建设运动”的干劲。
多年后,“大同思想”变成“同呼吸、共命运”的温氏企业文化,温北英也提出了他所理解的“全员持股”资本治理结构,即“同创(业)共富(裕)”。
1978年,温北英被摘去右派帽子,成为新兴县城食品厂的养鸡技术员。五年后,他停薪留职,与其子温鹏程,同宗兄弟温木恒、温金长、温湛,同班同学严百草(又名严居然),县食品公司站长梁洪初,簕竹公社党委书记温泽星,八人各出资1 000元,创办起簕竹鸡场。
这就是温氏集团的前身。
“七户八股”可谓温氏“大同思想”的首次实践,但也暗藏股权治理的玄机:温北英与温鹏程一户两股,成为最大股东;梁洪初、温泽星因有“公家”身份,起到一定保驾护航的作用;其他股东都是值得信赖的“熟人”,兼具养殖技术,其中严百草目前担任温氏集团总裁。
在后来的发展中,温氏直系持股比例越来越少,目前只有15%左右,现任董事长温鹏程仅占4%左右。表面上看,温氏、严氏持股比例低,但因其他股东数量越来越多,持股越来越分散,“大同思想”反而保障了创始家族对公司的控制,形成稳定的治理结构。
而就当时情形,全员持股的首要现实意义在于融资。
1985年,簕竹鸡场种鸡饲养规模仍然只有1 000只。为扩大养殖规模,温北英号召鸡场30多名员工投资入股,募集了十几万元资金。
1986年,温氏产值连翻数倍到36万元,1987年增长到100万元,1988年达到235万元。
1989年,为节约饲料物流成本,簕竹鸡场开始承租、自办饲料厂。1990年,簕竹鸡场发行内部股1万股,面值100元;1992年,按370元/股收回原股票,又发行面值1 000元的内部股。据此,温氏在年纯收入只有数百万元时,就形成了年产20万吨的饲料生产规模。
1994年1月,簕竹鸡场启动股改,设A、B股,每股100元。其中A股达21万股,共担风险,分红不封顶;B股达3.6万股,养殖户与推销户也可认购,月月领取红利,并可在财务部交易转让。
换句话说,早在上市之前,温氏就已前瞻性地在企业内部建立了内部股的融通机制,可以自由地议价买卖。对一家偏安一隅,身处传统产业的企业来说,这殊为不易。
股改事成,资本已达数千万元的温氏集团横空出世。
随后十多年,温氏连续增资扩股,股东数量一度达到8 250人。
事实上,在那个民营企业融资艰困的年代,温氏并非执行全员持股融资、进而成长为千亿级企业的孤例。就在几百千米外的深圳,与温氏发展时间几乎完全一致,华为也启动了全员持股制度,而后成为科技产业界擎天一柱。
同在广东、相近的全员持股制度,虽然名声与规模难与华为比肩,温氏却被企业界和管理学界盛誉为“农业里的华为”。
公司+农户,旱涝保收
遗憾的是,1994年3月16日,就在股改之后,全员持股的设计者温北英因病去世。
每年的清明节,温氏集团管理层都会拜祭温北英;他的出生地石头冲村被视作温氏发祥地,是当地一项特色旅游项目“温氏集团参观学习之旅”的必选景点;当年“七户八股”的开会场景,作为全员持股的见证,也被一比一复制搬进了专属的展馆。
即便去世20多年,温北英似乎还“活”着,除了他的全员持股制度,还有一项其首创的商业模式:公司+农户。
时间轴拉回到1986年。当时,温北英的二儿子温鹏程发现簕竹镇家家都有养鸡的传统,但自己去县城买饲料,再卖鸡太麻烦了。他向父亲建议,采取“场户结合,代购代销”。
但具体怎么弄,当时没有人清楚。机缘巧合,刚好有一位当地农户何凤林,经营砖窑生意失败,希望赊购一些鸡苗回去养殖。温北英考虑到他技术不够,且养鸡存在风险,可能债上加债,于是免费给了他鸡苗,还提供了饲料、药物和技术服务,并在最后帮忙出售了肉鸡。
与何凤林一道“赊鸡苗”的,还有其他34户,他们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告别了泥胚房,住上了小别墅;而温北英发现,借助农户提供的养殖场及其自身的闲散劳动力,温氏省掉了“最大成本”,冲出了小小的簕竹鸡场。
很快,“场户结合,代购代销”发展为“公司+农户”商业模式,即温氏提供鸡苗及其他一切物资、技术、销售服务,农户提供养殖场和人力,大家合作赚钱,“齐创共享”。
企业价值观的践行从来都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。1989年,肉鸡价格急降,如按代购代销执行,合作农户将遭受致命打击。温北英急召股东商议,最后狠下心来变“代购代销”为“保价收购”,相当于用公司的钱贴补农户损失。
此举大获人心,农户纷纷加入温氏合作养殖,并称为“捞温氏”。
类似事件在温氏历史上层出不穷。1997—1998年发生禽流感,温氏赔了两个多亿,公司差点倒闭;2005年,温氏把养猪赚到的44亿元中的36亿元赔给受H5N1疫情影响的养鸡户;2013年,受H7N9影响,温氏巨亏30亿元,但农户损失不大。
企业界、学界评议温氏,均认为温氏企业文化基因中的“利他”性,助其得以形成巨大的规模。“舍得舍得,舍不得就得不到”,而多数企业恰恰局限于“舍不得”。
不过,温氏的“利他性”,建立在“全员持股”的基础上——“全员持股”不但为“公司+农户”的开源提供了本钱,还能抵消相当程度的风险。与温氏同时期发展起来的当地养殖企业,均因疫情导致的资金问题倒掉了,只有温氏屹立不倒。
1998年,温氏合作农户达到8 500户。当年发生一件标志性事件:温鹏程当选董事长,结束了温北英去世后温氏三年无董事长的“空窗期”。
温鹏程完善了“公司+农户”商业模式,如政府补贴、保证金制度,并将其从养鸡复制到养猪、养鸭上。
以四川省仪陇县温氏合作模式进行说明:如果自建500头规模养猪场,圈舍投入为32万元,每头养殖成本为1500元,合计为107万元;如果与温氏合作,圈舍可获政府与温氏的双重补贴,自投只需19.8万元;关键是,农户没有养殖成本,只需向温氏交纳每头100元的保证金,总投入为24.2万元,相当于其自养的22.6%,优势明显。
温鹏程上位后,温氏利用“公司+农户”的模式优势大举扩张,先后落子于福建、江苏、广西、湖北、浙江、四川、海南……养殖规模、产值均大跨步增长。
2007年,温氏合作农户达3.63万户,收入跨过百亿元关口。
互联网+,千亿+千亿
从战略上看,温氏堪称最早在中国打造以养殖业为核心、全产业链经营的企业。不过,繁盛之中,还是有某种风险潜在滋生。
温氏之后,“公司+农户”商业模式在传统农业产业内迅速普及。但是企业无法实现对农户的全天候监控,食品安全难有保障。
可以想象,一旦发生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,百亿温氏也将不复存在——悲剧终归没有发生,这可能得益于二代掌门人温鹏程的“技术狂热”。
温鹏程与他的父亲温北英绝非“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农民”。1992年,温北英极具前瞻性地提出与华南农业大学动物系达成技术合作,并出让10%股份。此举招致其他股东强烈反对,幸得温鹏程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,才促成温氏从“农民经验”升级到“科学经验”。
在农业企业里,温氏每年研发投入3%以上,其自主创新能力堪称走在产业发展前端。比如良种改造,温氏育成很多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良种鸡、良种猪等等,有些达到全球领先水平;比如饲料配方上的创新——高粱在饲料中的配比,既保证了饲料安全性,又使营养价值可替代玉米,这项科研配方每年至少节省了几个亿的饲料采购成本。
——假设仅仅如此,温氏还不至于成为今日之温氏。在学界有一种声音,这家最土最传统的企业,本质上是高科技公司,是互联网公司。
乍听让人难以置信。事实上,温鹏程曾用286电脑做局域网,使用386电脑做服务器。最关键的是2003年,当时中国人还不甚明白物联网概念,温鹏程却已经在实践了。到2009年,温氏就已提出权力下放、数据上移的战略,进而构建出大数据互联网的卓越运营系统。
在一次公开采访中,温鹏程曾透露其野心:利用农业大数据提供“即时决策”上的便利;基于物联网、互联网+,对整个业务做到360度无死角监测;温氏也会对电商进行探索研究。
2005年,借助第三方,温氏在行业内率先启动ERP平台化,对集团财务、养鸡、饲料、养猪、药品销售实施信息化管理。
细究温氏技术路线,大多经过购买第三方服务、与第三方合作、自主研发三个阶段。自主权的提高,受益于温鹏程投入巨资建设的规模逾百人的IT技术团队,以及数个规模庞大的云服务数据中心——2011年,温鹏程甚至上马了行业内“独一份”的物联网研究院。
2009年,温氏已能自主开发具有80多种功能的信息化平台。通过物联网,在任何一个地方,使用者都可以通过手机或电脑,详细查阅到每一个家庭农场的饲料用量、药用量、病鸡数量,并全部有大数据分析。
2010年,温鹏程又提出“倍增计划”,“把5~6人养殖1 000头猪,升级为1人养殖1 000头猪”,使得农户收益倍增。
“倍增计划”的本质就是智能化、自动化。
起初,温氏引进西门子的PLC控制器,但成本高达2万元/套,且仍需要大量人力劳动。后来,温氏转而与高校、服务商合作,再尝试自主研发。
2012年,带有温氏标签的物联网控制器下线,成本仅为2 000元/套;对畜禽栏舍环境、饲喂、清粪等情况可以进行智能化识别与控制;每一个农场的温、湿度、喂食、采光、通风、喷雾等都可以实现即时监控、指挥。
在石头冲村,温氏元老养殖户温志开率先使用上这套系统。以前,他和老婆两个人养5 000只鸡,现在一个人就能管理15 000只鸡,“老婆在手机上按按键就能养鸡”。
敏锐的资本市场很快就捕捉到温氏革命性的跨越。
在“公司+农户”模式下,温氏利用农民自有宅基地发展养殖,以当前规模计算就节约了上千亿元投资;如能再向水平参差不齐的农户提供标准化厂房、设备及养殖技术,温氏实际上变成“养殖业平台公司”,仅仅是向市场提供分布式养殖系统便可估值又一个千亿元。
拥有30多年的积淀,两千亿元市值想象空间的温氏即将引爆资本市场。
2000亿元巨擘,最后的温氏
事实上,温氏一直在寻求上市,融资、内部股财富变现的渴望从未减退。
第一次尝试是1998年。然而,“股东超200人”成为温氏通向资本市场的天堑,全员持股的大同理想遭遇现实尴尬。
2002年,温氏将新兴县养猪公司“华农温氏”改制为股份公司,并寻求上市,但因同样的“股东超200人”问题而搁浅。
2008年,温氏将动物保健业务拆分,组建大华农,改制后再次寻求上市,却遭遇暂停IPO。
2009年,温氏尝试借壳华农温氏上市,却第三次因“股东超200人”被拒。
2011年,大华农转而创业板IPO。
2012年,温氏与中金公司数度接触,商讨整体上市事宜,却第四次栽倒在“股东超200人”面前。
五次上市全部夭折——温氏年收入从几千万元增长到2014年的387.23亿元,生猪上市量从0增长到1 218万头,位居全球第二。温氏,一度被戏称为农林领域最著名的、最庞大的非上市企业。
转机出现在2013年12月16日。证监会发布新规,温氏在整体改制为股份制公司后,可申请核准为“非上市公众公司”,再申请挂牌上市。
随后,温氏迅速向广东省股权托管中心申请公司股份托管。2014年9月,证监会认定温氏为非上市公众公司,一切上市障碍得以清除。
考虑到IPO排队的煎熬,2015年11月2日,温氏最终以吸并大华农的方式完成创业板上市。
全员持股下的6 700多位温氏股东非富即贵,实现财富变现;其总市值曾一度达到2 500亿元,相当于8个牧原股份,10个圣农发展,36个罗牛山,62个西部牧业。
此时,距离温北英实践“七户八股”已经过去32年,“同创(业)共富(裕)”的梦想终究是圆了。
然而,面对远超同行的市值,资本市场还是响起质疑的声音:巨擘温氏能够持续吗?
长江证券出具的研报称,随着人口老龄化和城镇化叠加,农村劳动力供给短缺,加上收入增长缓慢,养户存在弃养可能。
一个数据似乎证实了这种猜测:2015年,温氏养殖户为5.52万户,比2012年还要低,已有5年时间徘徊于5~5.6万户区间。
而且,还有更棘手的环保问题。在一些养殖大县,粪便造成的土地污染严重,一些地方已经开始实施限制性政策。
以上种种,都在说明温氏的“公司+农户”模式面对挑战,也在某种程度暗示:中国再难出现第二个温氏。
据接近温氏的人士透露,温鹏程亲自抓管环保问题。在他的办公室里,显示器上除了经营数据就是环保数据,可以看到每一个改良的水池子出来的水质情况。而在过去几年里,温氏已经在环保技术方面投入了十多亿元。
温氏正试图通过“产出效应”化解环保问题。比如,在温氏旗下一个活禽交易中心,每日产生数十吨废水,经过十一级净化处理后,水质可超普通自来水,可循环使用,而净化处理所节约的成本可以与自来水水价相抵。以一套净化设备80万元的投入计算,需要4~5个月的时间收回建设成本。
温氏也相应抬高了养殖户的加入门槛,欲与温氏合作,必须首先通过环评。
显然,温氏站在新的历史拐点,前方是一个“质”比“量”更为重要的时代。
据了解,温氏当下正试图布局食品加工产业及电商。尤其是后者,温氏已战略入股美团与大众点评的合并公司新美大,其自有的O2O食品生鲜店已在深圳铺开,正处于摸索阶段。
在一次分享会上,温鹏程曾说,温氏已经规划到2019年以后做什么了,这几年必须要把基础打好。
届时,温氏是一家养殖企业,或是一家高科技平台企业,还是一家农业全产业链企业——只有等待时间的检验了。